曹禺|万方:灵魂的石头——纪念我的爸爸曹禺( 八 )


在我爸爸1982年6月10日给我的信里 , 他写道:“一个作家必须有真正的思想 。 一个人没有思想便不成其为人 , 更何况一个作家 。 其实向往着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写出好东西来 , 你以为如何?希望你能真正在创作中得到平静快乐的心情 。 ”
在他1982年7月13日给我的信里 , 他说: “天才是‘牛劲’ , 是日以继夜的苦干精神 。 你要观察 , 体会身边的一切事物、人物 , 写出他们 , 完全无误 , 写出他们的神态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 。 不断看见 , 觉察出来 , 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 , 你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!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 。
“我的话不是给木头人、木头脑袋写的 。 你要经常想想 , 揣摩一下 , 体会一下 , 看看自己相差多远 。 杰克 ?伦敦的勇气、志气与冲天干劲 , 百折不回的‘牛劲’是大可学习的 。 你比起他是小毛虫 , 你还不知道苦苦修改 , 还不知道退稿再写 , 再改 , 退了 , 又写别的 , 写 , 写 , 写不完地写 , ‘迷’在写作里 , 那怎么行 ?”
今天 , 他不在了 , 再看他对我说的这些话 , 我想自己没有辜负这份深切的父女之情 。 我走进了他指给我的迷人的创作境界 , 他曾经在这里获得了极大的享受 。 这是人生多大的幸事啊 。
夏天里晴朗的一天 , 我爸爸坐在医院后面的“小花园”里 , 戴着耳机在听肖邦的钢琴曲 , 远远看见我走来就大声喊:“今天特别的好!早上我在院子里快活得要命要命 , 我都跳舞了。”说着他的屁股在轮椅上颠了两颠 。 他拿下耳机 ,“你听听 , 一定要听听 , 美妙至极的钢琴 , 我这路快活哇 !”我听了他的钢琴曲 , 又还给他 , 帮他把耳机塞好 ,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, 亮闪闪的 , 充满期待 , “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么好 。 明天就不知道什么样儿了 。 ”
我又记起过去的一个白天 , 那时他还没有住医院 。 上午时分 , 我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, 家里很安静 。 我从门厅经过 , 忽然听见一种怪声音 , 我惊疑地朝他望去 , 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 。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文章 , 引起何种感想 , 就用一种怪声唱了起来:“可怕呀 , 可怕呀..”他把腔调拖得长长的 , 像唱戏一样;我盯住他看 , 他愈发提高嗓门儿 , 还是唱同一句词:“可怕呀 , 可怕呀 , 真是可怕呀!”
我笑着走过去 , 问:“爸 , 什么可怕?”
他把一句“可怕”唱完 , 回答我:“可怕 , 什么都可怕 。 不是吗?”
我爸爸 , 他骨子里实在是一个太真诚的人 , 心里的快活和悲哀就像地下的泉水一样 , 有一点点压力就止不住一股股地冒出来 。 想来那没有别的原因 , 那是一种自然现象 。 想到他的这份天性 ,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难过极了 。
在我的一个本子里 , 一直夹着一张纸 , 上面是我抄下来的爸爸写给别人的一段话 , 现在我再看这段话 , 感到像是对他本人性格的一种说明 , 我把它抄在下面:“万不能失去‘童心’ 。 童心是一切好奇 , 创作的根源 。 童心使你能经受磨炼 , 一切空虚、寂寞、孤单、精神的饥饿、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 , 只有‘童心’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 , 把它们吞噬干净 。 你会向真纯、庄严、崇高的人生大道一直向前闯 , 不惧一切 。 ”
曾经有那么一天 , 我爸爸看出我不快活 , 对我说:“小方子 , 别那么不快活 。”
我说:“没什么快活呀!”
他想了想 , 说:“是没什么快活事儿 。 我给你读两句诗 , 你就懂了 。 ”他找来弘一法师的书 , 翻到其中一页 , 念给我听:“水月不真 , 惟有虚影 , 人亦如是 , 终莫之领 。 ”他解释道:“就是不能懂这个道理 。 ‘为之驱驱’ , 驱驱就是忙呀 , 忙了一辈子 。 ‘背此真净’ , 真净 , 这么干净的一个世界 , 你违背了 , ‘若能悟之 , 超然独醒 。 ’”他放下书 , 静了一会儿 , “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, 和马克思的世界不一样 , 和资本主义世界也不一样 。 你觉得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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