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禺|万方:灵魂的石头——纪念我的爸爸曹禺( 二 )


我手上有两张不大的纸 , 上面是一首我爸爸写的诗 , 时间是 1986年11月8日 。
雷从峡谷里滚响
莽原的每一棵草在哆嗦
我听见风吼 , 黑云从乌暗的天空猛压头顶
从云里垂下来黏糊糊的东西
那是龙的尾?是龙的长舌?像无数的钩
钩住我的眼睛 , 心 , 耳和我的手 。
地上喷出火
我的全身在燃烧
洪水泛滥 , 暴雨像尖矛扎透我的背
我向天高吼:“来 , 再狠狠折磨我!”
大地震抖 , 高楼 , 石头 , 水泥坍下来掩埋了我全身
土塞住我的喉咙
我向天高喊:“来吧 , 我不怕 , 你压不倒我!
你不是龙 , 连一条毒蛇都不配 ,
把戏吓不倒我 。 ”
我看见了太阳 , 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升起!
我是人 , 不死的人 , 阳光下有世界
自由的风吹暖我和一切
我站起来了 , 因为我是阳光照着的自由人!
我不是评论者 , 也不大懂各种的分析与评价 。 我只是有思考的能力 , 我极力思考怎样才能写出我爸爸 , 写出那个潜藏在种种表象之下的灵魂 。 他的身体里绝对有一个灵魂 。 我觉得我不可能把它写出来 , 因为它太复杂太丰富 , 太精致太脆弱 , 太旺盛太强烈 , 太荒谬太狡猾 , 根本无法穷尽 。 我想来想去 , 决定用客观些的办法 , 尽可能记录、引用他的话和活动 。 当然我也还是要发表一些我的看法 。
大约在80年代后期 , 我陪爸爸去了一趟天津 。 那一次的旅行使我很贴近地感受到他的童年 , 感觉出他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, 为什么他所以是他 。 天津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城市 , 我们坐汽车寻找他的旧居 。 司机说:这就是意租界了 。 我看到路边是一幢幢小洋楼 , 已经很旧了 , 还是看得出当年殖民地的味道 。 忽然 , 我听到爸爸很大的声音 , “就是它!就在这里!”汽车停在路边 , 他认出了旧时的街道 , 兴奋极了 , 连连说:“不错 , 绝对不会错的 , 这一家姓萧 , 那一家姓陈 , 我真是像在做梦啊!”
他的家“小白楼”是座两层的小楼 , 颜色灰突突的 , 门前搭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。 里面住的人家不多 , 都上班去了 , 我记得只有两个老人 。 我们进去时陪我们来的人向住户解释 , 我爸爸却顾不得和主人多招呼 , 这在他是很少有的 。 他沉浸在激动与恍惚之中 。
“真是奇怪呀!这是我的书房 , 我就住在这里 , 翻译莫泊桑的小说 , 读易卜生 , 读《红楼梦》 , 看闲书 , 有个书童陪我读书 ……”他不对我们任何人 , 声音喃喃地说 。 我看到的是一间光线昏暗的普通人的住房 , 摆着床和桌椅 , 非常的普通;然而在他的眼光里 , 这些房间奇异地活起来了 , 有人在里面出入 。
果然他的先生来了 , “教我的有一个大方先生 , 他还教过袁世凯的儿子 , 叫袁克定 。 他第一次就给我讲他写的《项羽记》 。 我记得他住在法租界 , 好玩古钱 , 好几个姨太太 , 人很古怪 。 他冬天是永远不生火的 。 ”
他迈进一道门槛 , 脚下绊了一下 , 幸亏身边的人扶住他 , 而他毫不觉察 。
“啊 , 这是小客厅..”如烟的往事使他悬思其间 , “有一个李补耕 , 他穿着长袍马褂 , 在这里等着父亲下楼来见他 。 父亲慢腾腾地走下来 , 也是摆着架子 , 他一见父亲就行三拜九叩礼 , 每个动作都那么认真 。 我觉得可笑极了 。 我父亲一点也不客气 。 这个人靠我父亲当了县知事 , 捞了不少钱 。 他一家人都信菩萨 , 每次到家里来总是带着他的老婆和两个丫头 , 吃饭的时候李太太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, 相当滑稽 。 后来他一来就和我父亲对着抽鸦片烟 , 他夫人和我母亲对着抽 。 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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