焦姣评《白人的工资》︱为什么美国工人阶级必须是白种男人?( 三 )


从美国历史的开端 , 我们就不难发现 , “工人”这一概念的塑造与劳动者的历史现实从来就不是同步的 。 工人(workingman/worker)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就是白色的 , 它的对立面是殖民者眼中“懒惰”“不事生产”的印第安人 。 印第安人虽然世居于此 , 却不懂得开发这片土地的“真正”价值 。 在殖民者看来 , 只有白种男人具有开拓土地的智力、勤劳、美德和强壮体力 , 他们代表着“文明” , 因此 , 白种人获得了开发新大陆土地的自然合法性 。
随着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开展 , 黑人逐渐成为北美劳动者群体中重要的一分子 。 在十八世纪劳动者的日常生活中 , 黑白杂处是司空见惯的 , 人们并不会简单地将黑人等同于奴隶 , 将白人等同于雇佣工人 。 十八世纪北美的经济现实与文化观念也与今日不同 , 社会上仍然存在大量白人契约奴工、债务奴隶、被迫劳动的犯人、不领工资的学徒 , 而在当时的种族观念中 , 德国人等族裔还不被看作百分之百的“白人” , 因此 , 大众很难在“黑人”与“奴隶”之间划上简单的等号 。
“工人”概念开始带上强烈的白人种族色彩始于美国革命时期 。 北美革命者称自己为“自由人” , 实际上鼓励了自雇的白人劳动者与黑人奴隶对立的观念 。 革命期间的政治话语反复利用“奴隶”意象来唤起殖民地人对于被英国“政治奴役”的恐惧 , 其动员效果正仰赖于白人对目下所见的黑奴生存状态的恐惧 。 当然 , 革命一代也曾经因为自身“被奴役”的状态而产生了对黑奴的同情 , 甚至提出废奴的主张 , 但是 , 这种“团结”是短暂的 。 事实证明 , 优势群体只有在社会秩序极端动荡、不安全感笼罩的情况下 , 才会对弱势群体产生短暂的、虚幻的共情 。 在革命结束后 , 这种基于“被奴役”的黑白团结很快被一种白人共和主义的话语取代:只有白人具有为自身自由奋战的基因 , 而黑人的天生奴性导致了他们被奴役 , 并且绝不会奋起反抗 。
焦姣评《白人的工资》︱为什么美国工人阶级必须是白种男人?】白种工人担心的“被奴役”并不是真正的卖身为奴 , 而是一种经济依附状态:缺少独立的财产和生产资料 , 在劳动过程和经济安排上受制于人——也就是长期被雇佣的状态 。 杰克逊时期 ,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 , 雇佣变得越来越普遍 , 因此 , 白种工人发明了众多的区隔用词 , 来突出自身与黑人奴隶间的差异:例如 , 将自身称为“帮手”(help)而非仆人(servant) , 称呼雇主为“老板”(boss)而非“主人”(master) 。 在杰克逊时代 , 男性气概被构造为白人劳工阶级自我认同的核心要件 , “自由人”(freeman)这个称呼对于白人劳工阶级具有双层含义 , 它既暗示着他们作为受雇佣者的依附状态是暂时的 , 也明示了他们与黑人奴隶的区别 。 杰克逊民主的发展为这一区别增加了共和主义的视角:一个穷苦的白人劳工可能在经济上受制于人 , 但仍然因为具有投票权而成为共和国的公民 , 从而自豪地证成他“自由人”的身份 。 换句话说 , 在白种男性工人的自我认同中 , “白人”“男性”“自由”这三个词本质上是一个整体 。
正是因为这一原因 , 白种工人对黑人奴隶制的态度变得暧昧而复杂 。 十九世纪上半叶 , 南北双方针对奴隶制的论战中 ,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:南方奴隶制的支持者往往同时也是北方工厂制的激烈批判者 , 他们提出 , 北方工厂里的雇佣工人本质上就是奴隶 , 并且其遭遇可能比南方奴隶还要不堪 。 而北方支持工人权利的激进劳工领袖 , 则很可能持反对废奴的立场 。 例如 , 美国最早提出八小时工作日的西奥菲勒斯·菲斯克就主张 , 废奴将会损害白种工人的独立性 , 劳工阶级应该立即停止对南部黑人的同情 , 将精力放在优先解放北方的“白人奴隶”上 。 观察到这一主张的南方盟友立刻建议 , 为了维护白种人的自由和独立 , 应该在美国实行“统治民族”的劳动制度 , 让黑人奴隶去从事那些永无出头之日的工作 , 这样白种工人就能摆脱工厂的压迫 。 ——这显然是迎合部分白种工人心意而发明的理论 。 幸运的是 , 这一理论并没有成为内战前后的政治主流 。 在1850年代 , 由于南北矛盾加剧 , 奴隶制问题的道德和政治色彩上升 , 废奴和反奴隶制势力融入共和党主流 , 白种工人的种族主义话语不再占据显要位置 。 但无论如何 , 美国白种工人对其白人身份的强调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政治文化事实 , 而这种白人身份建立的基础正是对黑人奴隶的贬低和排斥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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